朱自清:说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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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作者:朱自清

自己从七岁到扬州,一住十三年,才出来念书。家里是客籍,父亲又是在外省当差事的时候多,所以与当地贤豪父老并无来往。他们的雅事,如访胜、吟诗、赌酒、书画名家、烹饪佳味,我那时全没有份,也全不在行。因此虽住了那么多年,并不能做扬州通,是很遗憾的。记得的只是规复的时候,父亲正病着,让一个高等流氓凭了军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杠;另有,在中学的几年里,眼见所谓“甩子团”横行无忌。“甩子”是扬州方言,有时候指那些“怯”的人,有时候指那些满不在乎的人。“甩子团”不用说是后一类;他们多数是绅宦家子弟,仗着家里或者“帮”里的势力,在各公开场合闹标劲,如看戏不买票、起哄等等,也有包揽词讼、调戏妇女的。更可怪的,大乡绅的仆人可以指挥警员区区长,可以大模大样招摇过市——这都是民国五六年的事,并非前清君主专制时代。自己其时血气方刚,看了一肚子气;可是人微言轻,也只好让那口吻憋着而已。

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现在盐务不行了,简直就算个“消灭儿”的小城。

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地要气派,自以为美,险些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二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他们另有个“扬盘”的名字,譬如工具买贵了,人家可以笑话你是“扬盘”;又如店家价钱要的太贵,你可以诘责他:“把我当扬盘看么?”盘是捧出来给别人看的,正好形容耍气派的扬州人。又有所谓“商派”,讥笑那些仿效盐商的奢侈生活的人,那更是气派中之气派了。可是这里只就一般情形说,受苦诚笃的君子自然也有;我所敬爱的朋侪中,便不缺乏扬州人。

尚有许多人想,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这个保你没错儿。北平寻常提到江苏菜,总想着是甜甜的腻腻的。现在有了淮扬菜,才知道江苏菜也有不甜的;但还以为油重,和山东菜的清淡差别。其实真正油重的是镇江菜,上桌子常教你腻得无可怎样。扬州菜若是让盐商家的厨子做起来,虽不到山东菜的清淡,却也滋润、利落,决不腻嘴腻舌。不光味道鲜美,颜色也清丽悦目。扬州又以面馆著名。幸亏汤味醇美,是所谓白汤,由种种出汤的工具如鸡鸭鱼肉等熬成,幸亏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汤,就是一味鸡汤,倒并不出奇。内行的人吃面要“大煮”;普通将面挑在碗里,浇上汤,“大煮”是将面在汤里煮一会,更能入味些。

扬州最著名的是茶室;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满满的。吃的名堂最多。坐定了沏上茶,便有卖琐屑的来兜揽,手臂上挽着一个黯病的柳条筐,筐子里摆满了一些小蒲包分放着瓜子花生炒盐豆之类。又有炒白果的,在担子上铁锅爆着白果,一片铲子的声音。得先告诉他,才给你炒。炒得壳子爆了,露出黄亮的仁儿,铲在铁丝罩里送过来,又热又香。另有卖五香牛肉的,让他抓一些,摊在干荷叶上;叫跑堂拿点好麻酱油来,拌上逐步地吃,也可向卖琐屑的买些白酒——扬州普通都喝白酒——喝着。这才叫跑堂烫干丝。北平现在吃干丝,都是所谓煮干丝;那是很浓的,当菜很好,当点心却未必合适。烫干丝先将一大块方的白豆腐干飞快地切成薄片,再切为细丝,放在小碗里,用开水一浇,干丝便熟了;逼去了水,抟成圆锥似的,再倒上麻酱油,搁一撮虾米和干笋丝在尖儿,就成。说时迟,那时快,刚瞧着在切豆腐干,一眨眼已端来了。烫干丝就是清的好,不故障你吃此外。接着该要小笼点心。北平淮扬馆子出卖的汤包,诚哉是好,在扬州却少见;那实在是淮阴的名字,扬州不应掠美。扬州的小笼点心,肉馅儿的、蟹肉馅儿的、笋肉馅儿的且不用说,最适口的是菜包子、菜烧卖,另有干菜包子。菜选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点儿糖一点儿油,蒸得白生生的、热腾腾的,到口轻松地化去,留下一丝儿余味。干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点儿糖和油,燥湿恰到利益;细细地咬嚼,可以嚼出一点橄榄般的回味来。这么着每样吃点儿也并不太多。要是有饭局,还尽可以从容地去。可是要老资格的茶客才气这样有分寸;偶然上一回茶室的当地人外地人,却总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儿捧着肚子走出。

扬州游览以水为主,以船为主,已尚有文记过,此处从略。城里城外奇迹许多,如“文选楼”、“天保城”“雷塘”“二十四桥”等,却很少人注意;大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的“梅花岭”而已。倘若有相当的假期,邀上两三小我私家去寻幽访古倒有意思;自然,得带点花生米、五香牛肉、白酒。

朗读者:陈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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