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岭烟霞开画卷

黄河清

武夷山，这块由红色沙砾岩组成的丘陵，周遭 120 华里，一条碧绿似玉的九曲溪流贯其中，萦回于赭红若丹的悬崖峭壁之间。这种碧水丹山的地貌，使武夷山兼有黄山之奇、桂林之秀、西岳之峻和泰山之雄。早在 1400 年前，南朝学者顾野王就由衷地赞美过它：“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美哉河山，真人世之所稀有也！”打那以后，又不知有几多文人书生写下过几多篇纪游文章，只是在这成百上千篇文章之中，人们至今仍津津乐道的却是徐霞客的《游武夷山日记》。

当大明王朝被闹得乌烟瘴气之际，在江阴的一处秀美乡村里，一个名叫徐霞客的飘逸青年，却在为他那蓄势待发的游历而全神贯注，为他那天马流星的开阔思想而眉开眼笑。他誓将汗水洒满那充满着激情与壮美的山川，让足迹踏遍那散发幽香与魅力的大地。

终于，他在 22 岁那年，开始了终其一生的跋涉。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他 30 岁时，在游览黄山后，顶着料峭的寒风，来到崇安，开始了武夷之游。

武夷山大王峰徐霞客入山处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天亮得有点晚，阵阵寒意渗透着布衣。徐霞客来到九曲溪边，决议乘一叶扁舟，逆流而进，探胜历奇。流水很急，纤夫们光脚行走于溪石之间挽船前行。行行复行行，山接水转，水流山行，两岸奇峰怪石林立，争奇斗巧。这里，大王峰巍然挺立，耸立云天，雄峙溪北；狮子峰怪石峥嵘，壮如雄狮，坐镇溪南；奇丽的玉女峰，插花临水，亭亭玉立；小藏峰、大藏峰危立水际，陡峭千仞；仰望崖际，3000 多年前古越人的悬棺葬具“架壑舟”凌空悬挂，风雨不毁，远航九天；浴香潭、卧龙潭碧绿如蓝，水波不惊，苍松翠竹映入潭中，像拓印一般。

当舟抵六曲的曹家石时，徐霞客舍舟登陆，在云雾中探索着前进。这里坠石叠压，垒积成洞，每当冬春两季的早晚，从窟窿里会冒出一缕缕淡淡的云雾，在峰石之间轻飘游荡，时而聚集成团，时而又飘散开去，舒卷自如，幻化莫测，故名云窝。这里是文人书生、名宦隐者潜居养心之所。明万历十一年（1583），兵部侍郎陈省曾在此兴建了“幼溪草庐”，建有密云堂、栖云阁、巢云楼、生云谷、迟云亭等 10 多处亭台楼阁，并有大量的摩崖石刻，极为华丽堂皇。此时的徐霞客应有所眼见，然无片言只语。他似乎对不远处的茶洞更感兴趣，这个位于接笋峰下的洞口，为武夷山七十二名洞之一，因洞内古时植有名茶丛，故名。幽洞四周有接笋峰、隐屏峰、玉华峰、仙游岩、清隐岩及天游峰、仙掌峰环绕护峙。四周山势高峻，谷井清静幽微，又称幽微洞天。茶洞里另有雪花泉、澹泉和玉华泉汇聚于此，更添幽居特色。徐霞客环视四周，赞道：“诸峰上皆峭绝，而下复攒凑，外无磴道，独西通一罅，比天台之明岩更为奇矫也。”

当徐霞客攀缘上天游峰时，已是黄昏，他站立峰巅，看那西沉的半圆形夕阳把金光洒向茫茫云海，远远近近的青色峰峦悬浮云端，宛如置身蓬莱仙境。远处九曲蜿蜒，层林尽染，武夷山水一览无余，令人心胸开阔，陶然忘归。徐霞客赞曰：“其不临溪而能尽九溪之胜，此峰固应第一也。”

武夷山玉女峰

越日，徐霞客从仙掌峰西行，寻访小桃源。小桃源也称桃源洞，为武夷山七十二名洞之一。取名小桃源，意指可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的武陵源相媲美。徐霞客沿着松鼠涧的山径曲折萦回，山重水复，几疑无路，岩罅遍布，镌满题刻。山径穷处，忽有一处由石岩崩塌聚集而成的岩洞，进入洞口，迂回出洞后即见小桃源洞口。宋末，抗元名臣谢枋得在此遁世隐居，曾赋诗抒志云：“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后人即书“桃源洞”三字于洞口之额，把诗中“怕有渔郎来问津”作为洞门对联的下联，上联则以“王质观弈，斧柯烂腐”神话典故衍为联句“喜无樵子复观弈”，读来意味盎然。进入小桃源洞口，豁然开朗：近处，小池荡波，鱼虾游翔，田亩平旷，桃梅争秀；远处，薄雾飘荡，青山四合，草木葱茏，屋舍俨然。南是苍屏峰，北为三仰峰，东即玉版岩，西睹天壶峰。在诸峰遮蔽下，周遭 20 多亩的幽深谷地，山民于此栽桃植荷，养蜂采茗，蒸竹制笋，出现一派安身立命的情形。徐霞客叹息：“有地一区，四山围绕，中有平畦曲涧，围以苍松翠竹，鸡声人语，俱在翠微中。”

徐霞客依依不舍地走出桃源仙境，继续往西，又沿山越蹬，相继攀上鼓子峰、三教峰和白云岩。在白云岩上，他伏身蛇行，盘壁而过，进入“极乐园”。随后又顺九曲溪水而下，泊小舟于一曲的水光石，登陆寻访。他踩着悬架在陡峭崖壁上摇摇欲坠的木梯向大王峰顶攀缘，然而到达大王峰半腰的石岩时，四面都是石壁，已无路可上，而且荆棘、草泽又深又密，无法辨识偏向。这时已夕阳西下，徐霞客和雇来的挑夫“遂以手悬棘，乱坠而下”。没有登上大王峰顶，徐霞客感应十分遗憾。

第三日，徐霞客经三姑石，再登换骨岩、幔亭峰，又越岭三重，行抵水帘洞。这里又名唐曜洞天，是武夷山最大的窟窿，高度和宽度均凌驾百米。水帘洞的水帘，最宽时足有一丈二左右。这里千仞山崖高耸，上部外突，下部凹嵌，泉水从山崖顶上倾泻而下，形成千条万缕的细小水柱。这里最有特色的人文景观就是天车架，由于山崖高高地耸立而上部外突，所以山人在山崖半壁上构筑了几幢高矮、巨细纷歧的木屋，有的深藏洞内，有的半露洞外，上下错落，栏杆围护，悬梯环接，飞流直下的泉水，只落在衡宇的栏杆之外，徐霞客赞叹：“亦大观也！”

武夷山水帘洞天车架

入夜，徐霞客在崇安的客栈里辗转难眠。三天来，他把武夷山的九曲及 36 峰中的主要山峰、高崖、飞岩及沿途景观险些游遍了。此情此景，念念不忘，不停撞击着他的思绪。他起身披衣，拨亮油灯，挥笔写下近 3000 字的《游武夷山日记》。

如果说山水游记是一幅画的话，那么《游武夷山日记》就是一幅浅绛山水。浅绛山水画，是山水画的一种，它是在水墨勾勒皴染的基础上，敷设以赭石为主色的淡彩山水画。它素雅清丽，明快透彻，不像青绿山水那样浓墨重彩，艳丽缤纷。徐霞客是在游过安徽的白岳山和黄山之厥后到武夷山的，他在《游白岳山日记》和《游黄山日记》中就对白岳山和黄山多处景观作了浓墨重彩的形貌。来到武夷山后，他发现这里奇峰群立，碧水九曲，清雅秀美，浑然自成，有一种祖国东南山水的奇特个性。这里的山山水水是温润的、素雅的、透明的，但不乏意蕴与漂亮。它虽然是丹霞地貌的名山，可是它的特点，不在于丹霞浓郁的色彩，而在于其奇秀的地形。庄周在《庄子 • 天道》中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朴素、本真的事物，才是天下最美的。于是在徐霞客的笔下，武夷山成了与白岳山、黄山等诸多名山差别的一幅素雅清丽、明快透彻的浅绛山水画。

徐霞客在他的《游武夷山日记》中不仅详细记述了武夷山九曲溪两岸自然山水的特征、风貌，更重要的是再次系统地把武夷山主要的溪、涧、泉、峰、石、洞、岩等名称举行表述认证，对今人系统地传承武夷山“一溪、九涧、十八泉、三十六峰、五十四石、七十二洞、九十九岩”的名称，具有重要意义。清代初年，潘耒（字次耕）为《徐霞客游记》作序，称其“记文排目编次，直叙情景，未尝描画为文，而天趣旁流，自然奇警。山川条理，胪列现在；士俗人情，关梁阨塞，时时著见；向来山径，地志之误，厘正无遗；奇踪异闻，应接不暇。然未尝有怪迂侈大之语，欺人以所不知”。这段话，正道破了徐霞客《游武夷山日记》至今仍诱人的秘密。

该返程了，百里九曲游不尽，武夷山像一幅长长的画卷，铺展在他脑海中，镂刻在他影象里。在他看来，武夷山委实是世间最好的地上文章，叫他魂牵梦萦，难以释怀。

每当我重游武夷山，好像都能看到徐霞客站立船头的身影，从九曲溪的深处倒影激荡开来，穿越 400多年的二维空间，依然震撼着我们的灵魂。

刊于《闽都文化》2020年第一期

编辑：林瑶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