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微小说：《新希望409号》文/于浩

2019年第八届“光年奖”微小说组三等奖。

“你醒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秦粲放下杯子，似乎再多水也冲不淡咽喉里的那股咸腥味。

“我记载了你的梦乡，一望无际的大海。”

“不只是大海。我梦见在暴雨倾盆的海面，飓风一刻不停地撕扯我的面颊，无形的气力拼命把我向水下拖拽，好像一只饥肠辘辘的深海巨兽终于觅到了久违的猎物，无数玄色的触手牢牢勒住咽喉，我想高声呼救，但酷寒的海水瞬间突入胸腔，那炸裂般的疼痛让时间变得无限漫长，我就在这永无止境的恐惧中向深渊坠落，看着海平面最后一点微光永远地消失在我的眼前。”秦粲面无心情地形貌着他的梦乡。

他把眼光聚焦到平滑的舱壁上，那里映出一个康健结实的肉体，不再是三天前谁人年逾古稀的老人。

“我们脱离地球多久了？”秦粲问道。

“21532年。”

秦粲依然注视着眼前的舱壁，而在它的另一侧，就是严寒黑暗的宇宙空间。

秦粲出生的那一年，对他自己而言，地球上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团结国启动了“新希望1000计划”，人类拟用二十年的时间制作一千艘“新希望号”飞船，将一千名志愿者送入遥远的太空，举行一场有去无回的星际远征；另一件事是秦粲的怙恃作为海洋生物学家，像往常一样驾驶深海潜水器在马里亚纳海沟收罗细菌样本时，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海底地震，永远留在了黑暗的深渊。

其时影象移植技术已经普及，基础教育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秦粲十五岁时获得了双博士学位。作为结业旅行的目的地，他选择了月球，因为月球基地的工厂中，一千艘“新希望号”远征飞船的制作已经陆续完成。

当秦粲追随导游进入飞船的总装车间，纵然站在远离飞船生产线的观光通道上，亲眼见到庞大的胶囊状飞船所带来的震撼，仍然让他险些晕厥，那是人类有史以来制作的最为庞大的宇宙飞船，听说这一千艘飞船首尾相连，相当于月球赤道的长度。而真正使他感应震撼的，并不在于如此庞大的尺寸，而是它荟萃了人类最为先进的科学技术。

“新希望号”远征飞船的设计速度为0.3倍光速，然而面临广袤的宇宙空间和有限的人类寿命，这样的速度依然太慢，纵然到达距离地球最近的恒星半人马座α星也需要耗时15年。因此在星际航行的大部门时间里，宇航员处于低温休眠状态，只有当飞船靠近可观察天体或发生异常现象时，人工智能才会将宇航员叫醒，休眠与苏醒相互交替，直到器官功效严重衰退，通过克隆和影象移植获得新的机体。

由于飞船容量的限制，不行能携带维持生命所需的足够物资，也不行能为飞船几亿个模块携带足够的备份。为相识决这些难题，飞船上制作了可控核裂变和可控核聚变装置，前者将所有无用物质裂酿成质子和中子，再通事后者聚变形成种种元素，交给3D打印机制造种种物品，真正实现物质的循环使用。飞船自身运行所需的能量同样通过可控核聚变提供，飞船的前端安装有收集装置，能够在航行历程中捕捉星际气体和星际灰尘，以增补飞船内部因为发生能量而造成的物质损耗。除此之外，每艘飞船所携带的数据和仪器，都能够在任何一颗处在恒星宜居带上的类地行星上缔造一套完整的生态系统，让地球物种和人类文明在宇宙间开枝散叶。

秦粲通过严格选拔和培训，顺利成为新希望409号的志愿者。只是他从未想过，岁月可以如此漫长，尤其是在脱离太阳系一百五十年，也就是在他第五次苏醒之后，飞船上的量子通讯器再也没有收到来自地球的任何信息，又过了快要一千三百年，所有飞船之间也都断了联系。两万多年来，他不知道地球和其他飞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在苏醒与休眠交替中孤苦地航行，如今已经抵近蟹状星云。

吃过食物，秦粲坐在电脑前整理着本次休眠期间飞船自动观察的图像和搜集的信息。

“需要我为你缔造一个朋友吗？”

“嗯？”

“航行日志显示，你已经有四个生命周期，靠近两千年没有发生性行为了。”

飞船控制电脑说完，将秦粲眼前一个双星系统的全息画面切换掉，换上了一组立体图像，差别容貌、体态、肤色的女性胴体循环展示。

“这是凭据你以往的喜好自动生成的朋友模板，如果对某些部位不满足，可以通过手势举行调整。”

秦粲苦笑一声，挥手关闭了所有画面。

在与地球失去联系以后，秦粲的精神数度瓦解而且试图自尽了却，但飞船能够轻而易举地通过克隆和影象移植让他复生，这种欲死不能的绝望让他不惜毁掉飞船，然而飞船有充实的手段制止这种行为，最终他放弃了挣扎。

秦粲发现，在这艘飞船中只有三件事不被允许——自杀、毁掉飞船、改变航行计划——其余的事情全都有求必应。这让他发生了为所欲为的激动，他开始实践那些在地球时只敢想象甚至连想象都不敢的想法。秦粲在飞船控制电脑的配合下，发狂似的完成了难以计数的匪夷所思的行为。

他在飞船内部划出一个区域，建设了一个完全由自己主宰的世界。他饰演过智者，将原始社会从愚昧一步步引向文明；他饰演过勇士，领导子民反抗灾难和侵略；他饰演过暴君，肆无忌惮地屠杀黎民和交媾作乐；他也饰演过科学家、诗人和音乐家，出乎意料地证明出两项数学料想、发现了两个全新物理定律、合成了十四种新元素、缔造了九十多个动植物新物种，甚至还完成了八百多篇诗作手稿和一百多章曲谱。

那段长到让秦粲将人性中所有的善良与罪恶都淋漓尽致地演绎了一遍的时间里，飞船甚至还没有穿过银河系的猎户旋臂与英仙旋臂之间的虚无空间，可是这段众多距离在整个宇宙中，不外是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琐碎罅隙。这让他陷入极端抑郁之中，尤其是那些自己放纵人性阴暗面的行为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飞船控制电脑曾提议资助他清除这段影象，但被秦粲拒绝，他希望通过虔诚的忏悔来实现自我救赎，并因此建立了一套庞大而且缜密的宗教体系。

航程在继续，生命也在继续，秦粲逐步平静下来，重新记起将人类文明散播到银河系各处的责任使命。

“有没有可能，地球上的人类早已灭绝，其他飞船也在航行途中发生了意外，我是这个宇宙中仅存的人类？”

“不清除这个可能性。”

“你能不能允许我一个请求？”秦粲说道，“如果我们发现了宜居星球，重建人类文明以后，能不能扑灭我的基因和意识，也清空你对我的所有记载，让我彻底消失在宇宙之中？”

飞船控制电脑缄默沉静良久。

正在秦粲思考间，飞船上从未响起的警报突然发出轰鸣：“检测到未知信息流入侵主法式……”

还没等到秦粲有所反映，警报声就已停息，整个空间霎时平静得出奇，秦粲被这突发情况惊得不知所措：“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获得飞船控制电脑的任何回应。

秦粲紧张地四下张望，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半空中逐渐浮现出一个不行名状的物体，它的高度靠近一米，好像一个纺锤形的粗线团，更诡异的是那些线条还在毫无纪律地缠绕扭动并快速变换着五彩斑斓的颜色。

“这是什么工具？从那里来的？”秦粲用急促的语气询问着电脑，但仍然没有获得回应。

“你是远昔人类？这是传说中的‘新希望号’飞船？”

“谁在说话？”秦粲知道这艘飞船上不行能有其他人，而且这个声音也不是电脑发出的，他再次紧盯谁人诡异的物体，“是你在提问？你是什么？”

“这里真是新希望号飞船？没想到已往这么多年，竟然另有幸存者！”陪同着这些声音，谁人诡异物体的外貌运动越发猛烈，颜色变换也越发迅速。

秦粲本能地退却两步，继续谈判道：“这是新希望409号飞船，你到底是谁？”

对方答道：“从广义角度而言，你是我的祖先。”

秦粲没有接话，努力明白着对方话语的寄义和眼前的情形，而且心里疑惑，为什么飞船控制电脑突然酿成哑巴了。

对方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我在检索飞船上的历史信息，控制电脑的数据处置惩罚速度已经到达上限，没有多余的能力举行分外的事情了。”

“你到底是谁？怎么进入这艘飞船的？”秦粲怀疑是不是自己无意间激活了飞船的某种隐藏功效，或者这是控制电脑心血来潮准备的开玩笑。

“用一种利便你明白的方式来说，我是从你谁人时代算起，两万年以后的人类。”

“什么？你是未来的人类？”秦粲将信将疑，“你也来自地球？”

“不，我正准备从一个星系去往另外一个星系，恰好途经这里。而且地球已经不存在了，不仅如此，太阳系也早已不复存在。”

“这怎么可能？”秦粲忍不住惊呼出来。

“凭据史料纪录，在新希望号飞船陆续驶离地球的一百年后，科学技术的生长突破了宇宙中普遍存在的文明品级阈值，人类社会发生了本质变化，随着科技的日新月异，最初被人类寄予厚望的新希望计划变得无足轻重，因为这项计划使用的技术太过落伍，获取的结果已不再具有实际意义，因此没有人愿意继续跟进，最终导致整个计划被终止。”

“原来这就是无法再与地球取得联系的原因，是人类扬弃了我们……”秦粲听到这里，忍不住喃喃自语。

双方恒久缄默沉静，秦粲继续问道：“可是地球和太阳系为什么会不复存在，是因为遭遇了严重的宇宙灾难吗？”

“并不是，在突破文明品级阈值之后的数百年里，人类科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生长，可是那时人类还不能突破所谓的空间维度，因此想要举行星系际航行只能通过虫洞，在最后一次大规模迁徙时，由于维持庞大虫洞所需能量的数量级很是之高，人们不得不通过加速太阳演化历程的方式，在短时间内获取足够的能量，导致太阳很快进入红巨星阶段，内太阳系的行星被全部吞噬，木星及其外侧的行星也在太阳最后的发作中脱离轨道，散逸到宇宙空间成为流离行星。”

秦粲颓废地坐到椅子上：“人类为什么要亲手毁掉自己的家园？”

“对于高等文明而言，并没有家园的观点。迁徙是所有文明的特点，虽然或许在降生的星球和星系恒久生存和进化，也可以获得很好的生长并进入更高的生命阶段，可是我所接触到的任何一种文明，都执着于向未知空间不停探索，哪怕并没有什么详细目的。”

“任何一种文明？你的意思是人类已经与多种地外文明举行过接触？”

“固然，现在人类已经与五十多个星系中的一千多种文明举行了宁静接触。不仅如此，我刚刚查阅了资料，证实在刚刚已往的五千年里，至少有两个恒星际文明和九个星系际文明标志过你的位置，通过航迹测算出你来自于地球，并将相关信息通报给银河系各处的人类基地，可是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那么现在人类已经可以在星系之间，甚至更大尺度规模内随意穿行了？”秦粲用异乎寻常的平静语气问道。

“是的。”对方似乎也感受到气氛异常，缓和片刻才继续说道，“跨维度航行让人类挣脱了宇宙中时间和空间的枷锁。其实空间维度只是一个假象，更像是一种技术屏障，空间自己并不区分维度，对空间维度的界说标志着视察者的技术上限，你谁人时代的人类认为宇宙是三维的，因为你们只能观察到三维空间，而对于现在的人类而言，已经可以在三十一维空间运动。提高空间维度的认知对一个文明的生长至关重要，三维文明制造的物体，无论外形何等庞大，对其外貌举行完全展开，永远只能获得一个一连平面，而三十一维文明制造的物体，最多可以展开获得4495个完整的、相互独立的一连平面。换言之，你问我是怎么进入飞船内部的，因为在你看来飞船处于完全关闭状态，可是在我看来，这艘飞船至少在4494个偏向上处于敞开状态。至于跨维度航行，可以简朴明白为，如果我从你最初的起点出发，从三维升到三十一维，到达这里后，再降回三维，那么整个航行时间也只不外29.68毫秒，而且这个时间是以整个宇宙为参考系，不是以航行者自身为参考系。另外，你现在看到我的形态，其实只是我在三维空间的投影，因为人类自主控制了进化偏向，不再是三维生命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马上让你酿成跟我相同的生命形式。”

“没有这个须要！”秦粲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对方。

这个决议显然让对方倍感意外：“为什么？”

“因为我的航程还未竣事，这艘飞船的使命也尚未完成。”

“航程？使命？新希望计划早在两万年前就已经终止，如今人类文明的足迹已经遍布宇宙各处，你的坚持毫无意义，如果运气欠好，很可能会在后续航行中遭遇不测，在宇宙眼前，你和你的飞船都太过眇小和懦弱了。”

“虽然眇小懦弱，但也依然穿越了两万年的时间和六千五百光年的空间来到这里，来到了最初人类只能通过天文望远镜才气窥探的蟹状星云的边缘，岂非不是吗？”秦粲反问道。

对方没有回覆。

秦粲继续说道：“在你适才讲述的历程中，我的心田履历了多种情绪的打击，然而现在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人类文明生长到今天，我的存在和坚持似乎已经失去意义，然而恰巧相反，正因为今天的人类，让我的存在和坚持被赋予了更新更重的寄义。或许由于科技的进步，你们可以从一个更高的起点，将宇宙万物和自然纪律看得越发透彻与真实，可是你们失去了对一个原始问题思考息争答的能力。你不清楚为什么所有的智慧文明都喜欢迁徙，而我有幸见证了人类从地球飞向宇宙的伟大征程，对未知世界探索和征服的本能，是为了寻找和缔造无限的可能。你们仅仅是在人类未来所有可能偏向中的一条门路上走得更远，然而一千艘新希望号飞船，承载着人类未来的一千种甚至更多种希望，谁能够肯定，再过两万年、二十万年、二百万年，一千艘新希望号所携带的人类文明的种子，不会在宇宙中某些星球上落地生根，绽放出新的文明辉煌呢？”

秦粲一口吻说完，不知是不是自己发生了错觉，因为他看到谁人自称是在三维空间投影的未来人类的影像，竟然在短时间内静止了一下。

双方如此对视良久，秦粲相信对方也在通过某种方式注视着自己，终于获得了回应：“我会通知全体人类以及宇宙中愿意帮助的其他文明，配合寻找银河系中尚存的新希望号飞船。我们不会滋扰你们的航行，但会在未来时间里，为每一艘飞船保驾护航，直到你们寻找到能够继续繁衍原始人类文明的合适星球。”

随后，谁人漂浮物体逐步淡出了秦粲的视线。

飞船控制电脑：“刚刚主法式泛起了未知故障，记载显示短时间内服务器中大量历史数据被调取，信息在前栈聚集导致主法式运行瓦解，现已恢复正常，主法式后台正在对飞船各子模块举行系统检测。”

秦粲没有接话，询问道：“现在是否观察到宜居星球？”

“经由评估，暂时没有。但飞船即将进入英仙旋臂的恒星活跃区域，那里应该有希望找到适合地球生物生存和繁衍的星球。”

创作初衷

文/于浩

创作这篇小说的那段时间，一直在思考，文明是否终究要走向死亡？而在扑灭的废墟中，如何重生希望的火种。

主人公代表了一个文明，他的飞船则象征着一个宇宙。在对其而言无所不能的空间中，无控制的自由和无期限的孤苦会如何催动文明的历程，履历绝望、迷恋、放纵与觉醒之后，最终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以及能否做出正确的选择，是这篇小说探讨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