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我读了9年大学,最重要的工具是在德国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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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1911年8月6日—2009年7月11日),中国山东省聊都会临清人,字希逋,又字齐奘。

国际著名东方学大师、语言学家、文学家、国学家、佛学家、史学家、教育家和社会运动家。历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聊城大学名誉校长、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南亚研究所所长,是北京大学的终身教授。

“倘使我再上一次大学”,几多年来我曾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曾一度获得两个截然相反的谜底:一个是最好不要再上大学,“知识越多越反动”,我实在心有余悸。一个是仍然要上,而且偏偏还要学现在学的这一套。后一个想法最终占了上风,一直到现在。

我为什么还要上大学而又偏偏要学现在这一套呢?没有什么堂皇的理由。我只不外以为,我走过的这一条门路,对己,对人,都另有点利益而已。我搞的这一套工具,对普通人来说,简直像天书,似乎无补于国计民生。然而世界上所有的科技先进国家,都有梵文、巴利文以及释教经典的研究,而且取得了辉煌的结果。这一套冷清的工具与先进的科学技术之间,真似乎有某种联系。其中消息耐人寻味。

我们不是提出了弘扬祖国优秀文化,发扬爱国主义吗?这一套天书确实能同这两句口号挂上钩。我举一个详细的例子。日本梵文研究的泰斗中村元博士在给我的散文集日译本《中国知识人の精神史》写的序中说到,中国的南亚研究原来是相当落伍的。

可是近几年来,突然泛起了一批中年专家,写出了一些水平较高的作品,让日本学者有“攻其不备”之感。这是几句很是有意思的话。实际上,中国梵学学者同日本同行们的关系是十分友好的。我们一没有“攻”,二没有争,只是坐在冷板凳上辛苦耕作。有了一点结果,日本学者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以为已往对中国南亚研究的评价过时了。我以为,这内里既包罗着“弘扬”,也包罗着“发扬”。怎么能说,我们这一套无补于国计民生呢?

话说远了,还是回来谈我们的本题。

我的大学生活是比力长的:在中国念了4年,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又念了5年,才获得学位。我在上面所说的“这一套”就是在外洋学到的。我在海内时,对“这一套”就有兴趣,但苦无时机。到了哥廷根大学,终于找到了时机,我简直如鱼得水,到现在已经坚持学习了快要六十年。如果马克思不急于召唤我,我还要坚持学下去的。

如果想让我谈一谈在上大学期间我收获最大的是什么,那是并不难题的。在德国学习期间有两件事情是我毕生难忘的,这两件事都与我的博士论文有关联。

我想有须要在这里先谈一谈德国的与博士论文有关的制度。当我在德国学习的时候,德国并没有划定学习的年限。只要你有钱,你可以无限期地学习下去。德国有一个词儿是此外国家没有的,这就是“永恒的大学生”。德国大学没有空洞的“结业”这个观点。只有博士论文写成,面试通过,拿到博士学位,这才算是毕了业。

写博士论文也有一个形式上简朴而实则极严格的历程,一切决议于教授。在德国大学里,学术问题是教授说了算。德国大学没有入学考试。只要高中结业,就可以进入任何大学。

德国学生往往是先入几个大学,过了一段时间以后,自己认为某个大学、某个教授,对自己最适合,于是才安宁下来。在一个大学,从某一位教授学习。先听教授的课,后到场他的研讨班。最后教授认为你“孺子可教”,才会给你一个博士论文题目。再经由几年的努力,搜集资料,写出论文提纲,经教授过目。论文写成的年限没有划定,至少也要三四年,长则漫无限制。拿到题目,十年八年写不出论文,也不是稀见的事。

所有这一切都决议于教授,院长、校长无权过问。写论文,他们强调一个“新”字,没有新看法,就不必写文章。看法岂论巨细,唯新是图。论文题目不怕小,就怕不新。我小我私家以为,这是很是重要的一点。只有这样,学术才气“日日新”,才气有进步。否则满篇陈言,东抄西抄,饾饤拼凑,尽是冷饭,虽洋洋数十甚至数百万言,除了浪费纸张、浪费读者的精神以外,还能有什么效益呢?

我拿到博士论文题目的历程,基本上也是这样。我拿到了一个有关释教混淆梵语的题目,用了三年的时间,搜集资料,写成卡片,又随处搜寻有关图书,翻阅书籍和杂志,约莫看了总有一百多种书刊。然后整理资料,使之条理化、系统化,写出提纲,最后写成文章。

我小我私家心里琢磨:怎样才气向教授露一手儿呢?我以为,那几千张卡片,虽然誊录时似乎蜜蜂采蜜,极为辛苦;然而却是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文采,或者无法体现文采。于是我想在论文一开始就写上一篇“导言”,这既能炫学,又能体现文采,真是一举两得的绝妙主意。我照此管理。费了很长的时间,写成一篇相当长的“导言”。

我自我感受良好,心里美滋滋的,认为教授一定会大为浏览,说不定还会夸上几句哩。我先把“导言”送给教授看,回家做着美妙的梦。我等呀,等呀,终于等到教授要见我,我怀着走上领奖台的心情,见到了教授。然而却使我大吃一惊。

教授在我的“导言”前画上了一个前括号,在最后画上了一个后括号,笑着对我说:“这篇导言统统不要!你这内里全是华而不实的空话,一点新工具也没有!别人要攻击你,随处都是袒露点,一点防御也没有!”对我来说,这真如晴天霹雳,打得我一时说不上话来。可是,经由自己的反思,我深深地感受到,教授这一棍打得好,我毕生受用不尽。

第二件事情是,论文完成以后,面试接着通过,学位拿到了手。论文需要重新到尾认真核对,不光要核对从卡片上抄入论文的篇、章、字、句,而且要核对所有引用过的书籍、报刊和杂志。

要知道,在三年以内,我从大学图书馆,甚至从柏林的普鲁士图书馆,借过大量的书籍和报刊,泯灭了大量的时间。其时就感应十分烦腻。现在再在短期内,把这样多的书籍重新借上一遍,心里要多腻味就多腻味。然而老师的教诲不能不遵行,只有硬着头皮,耐住性子,一本一当地借,一本一当地查,把论文中引用的大量出处重新核对一遍,不让它发生任何一点错误。

厥后我发现,德国学者写好一本书或者一篇文章,在读校样的时候,都是用这种措施来一一仔细核对。一个研究室里的人,往往都到场看校样的事情。每人一份校样,也可以协议分工。他们是以团体的气力,来保证不堕落误。这个法子看起来极笨,然而除此以外,还能有“智慧的”措施吗?

德国书中的错误之少,是举世闻名的。有的极为庞大的书竟能一个错误都没有,连标点符号都包罗在内里。读过校样的人都知道,能做到这一步,是很是很是不容易的。德国人为什么能做到呢?他们并非都是超人的天才,他们比别人横跨一头的诀窍就在于他们的“笨”。我想改几句中国古书上的话:德国人其智可及也,其笨(愚)不行及也。

反观我们中国的学术界,情况则颇有差别。在这里有几种情况:中国学者博闻强记,世所艳称。背诵的本事更令人受惊。已往有人能背诵四书五经,听说还能倒背。写文章时,用不着去查书,顺手写出,即成文章。可是影象力会时不时出点问题的。

中国近代一些大学者的著作,若加以细致核对,也往往有引书堕落的情况。这是出上乘的错。等而下之,作者往往图省事,抄别人的文章时,也不去核对,于是写出的文章经不起核对。这是责任心不强、学术良心不够的体现。另有更坏的就是胡抄一气。只要书籍文章能够印出,哪管它什么读者!名利得手,一切掉臂。我国的书评事情又远远跟不上。纵然发现了问题,也往往“为贤者讳”,怕冒犯人,一声不吭。在我们当前的学术界,这种情况能说是稀少吗?我希望我们的学术界能痛改这种极端恶劣的作风

我上了9年大学,在德国学习时,我自己认为收获最大的就是以上两点。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卑之无甚高论。我不去争辩。我现在已年届耄耋,如果年轻的学人不弃老朽,问我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讲,我最想讲的就这两点。

——1991年5月5月写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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